“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命感,或者说还保持较为清醒的头脑,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,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,应该重新扬起风帆,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,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。”
∆ 1988年路遥在陕西作协
人,不仅要战胜失败,而且要超越胜利
——路遥写给弟弟王天乐
小说《人生》发表之后,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,无数的信件从全国四面八方蜂拥而来,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。
除了谈论阅读小说后的感想和种种生活问题、文学问题,许多人还把我当成了掌握人生奥妙的导师,纷纷向我求教:人应该怎样生活?这叫我哭笑不得。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,规定我必须赶在几月几日之前写信开导他们,否则,就死给你看。
与此同时,陌生的登门拜访者接踵而来,要和我讨论或切磋各种问题。一些熟人也免不了忙中添乱,常常半夜三更把我从被窝里惊醒。
一年后,电影上映,全国舆论愈加沸腾,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。亲戚朋友纷纷上门,不是要钱就让我说情安排他们子女的工作,似乎我不仅是腰缠万贯,而且有权有势无所不能。
此外,一些当时分文不带而周游列国的文学浪人,衣衫褴褛却带着一脸破败的傲气,庄严地上门来,让我为他们开路费,以资助他们神圣的嗜好。
这,无异于趁火打劫。
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,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。
也许当时好多人羡慕我的风光。但说实话,我恨不得能地上裂出一条缝,赶快钻进去。我深切地感到: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。但是,人生最大的幸福,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,而不在于结果。
我不能这样生活了,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。
当然,我绝非圣人!
我几十年在饥寒、失误、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: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,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,而感动人生的温馨。
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,但是,真诚地说,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。
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,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,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,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。
人,不仅要战胜失败,而且要超越胜利
细细想想,迄今为止,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,是写《人生》初稿的二十多天。在此之前,我二十八岁的中篇处女作,已获得了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。正是因为不满足,我才投入到《人生》的写作中。
为此,我准备了近两年,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。而终于穿过障碍,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,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。记得近一个月里,我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,分不清白天和黑夜,浑身如同燃起大火,五官溃烂,大小便不畅通。
深更半夜,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,原地转圈行走,以致招待所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,说这个青年可能神经错乱,怕要寻“无常”啊。县委指示,那人在写书,别惊动他。
所有这一切,难道不比眼前的这种浮华的喧嚣更让人向往吗?
是的,只要不丧失远大的使命感,或者说还保持较为清醒的头脑,就决然不能把人生之船,长期停泊在某个温暖的港湾,应该重新扬起风帆,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中,以领略其间的无限风光。
人,不仅要战胜失败,而且要超越胜利。
1991年冬
文章节选自《路遥全集·早晨从中午开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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